小村的青銅時代
文/方君才
從紫草塢地鐵口走出,已是黃昏,我再也找不到回沙窩村的路。
印象中,沙窩的房子不高,磚瓦結構,墻壁夯實,一天到晚有人吆喝賣毛雞羔兒(孵化失敗的雞蛋)的聲音,濃厚的北方農(nóng)村氣息撲面而來。村口的南壩河滿是淤泥,冒著泡,大概里面蘊藏許多沼氣。白楊樹高高矗立鄉(xiāng)道兩旁,有著老北京鄉(xiāng)下的氣息。麥田里的烏鴉極多,黑黑一大片,也不怕人,在空曠地帶跳躍。
出門時經(jīng)常要路過曹薇家的土地,一百多畝,栽種的都是冬小麥,一眼望不到邊。對于從小在湘西喝巖漿水長大的孩子來說,這自然有些稀奇,一到了五月,華北平原風大,麥浪翻滾,景致極美。多少年以后,我還能想起那種波瀾壯闊的場面,幾乎找不到合適的句子形容,或者,就像北方大炕,就像曹薇敞開的懷,讓我著迷。
小村的青銅時代和一條人工河有關。
無數(shù)個夜晚,一大群少男少女坐在河壩彈吉他,草甸子柔軟極了。這是小刺猬交配的季節(jié),黃沙從鹽堿地卷起,似乎都吹進了口齒,不干不凈,但也不難受,絲毫不影響我們唱《喀秋莎》《橄欖樹》,唱《外面的世界》《北方的狼》……一直唱到月亮落西山。
實際上,我不太想起曹薇的模樣了,不是我有多么薄情,大約時光是一把殺豬刀,幾乎要狠心地將她剔除在記憶之外,而我卻又是如此難以舍棄。
也許,無法忘卻的應該不僅僅是某一個人,而是一段青澀、永遠回不去的時光。
不想把一件事說得太透徹,但我必須交代清楚這件事的始末。
認識曹薇,是因為曹四爺。認識曹四爺,是因為黃三。和黃三相遇,完全是因為我在西單無法呆下去了。
我在北京的幾年,整天無所事事,還是飯來張口的那種。學潮過去的時間也不是很久遠,我是個得過且過的公民。我不關心大事。我只關心魯冰花什么時候融化。我只關心北京什么時候下雨。
在北京工作的姨媽從不厭棄我,對我是當兒子待的。大約是我自己太寂寞了,她和姨父上班去了,表妹上學去了,我在家也閑不起,學了一段時間的五筆打字,慢慢討厭了386黑白電腦。我想起了鍛煉身體,于是每天大清早從大悅城跑步到公主墳,餓了,買一張餡餅、一瓶礦泉水充饑。折回家,我多半會散步,最喜歡就是穿過東交民巷的使館路,那兒有很多漂亮的穿著暴露的外國美眉,在那兒散步,或者打羽毛球,使館門口有警衛(wèi),雖然不能靠近,但還是可以賞心悅目。
我很頹廢,戴著姨父給我的隨身聽一路播放音樂臺,多半是靡靡之音。隨身聽是松下牌,可以在太陽下充電,這是一款時下不錯的品牌,令我自豪!我記不清是在哪個街口邂逅黃三,他是我少年時的同學,也是老鄉(xiāng)。他鄉(xiāng)遇故知,免不了一番雀躍,然后是吹牛,話題也不下作,無外乎是哪個漂亮的女人看上咱了,哥們兒還不鳥她。我們從不談理想,對于北漂一族,理想太奢侈。
黃三說,有一大群湘西人在朝陽郊區(qū)一個大型吊車公司上班,大家都住在沙窩村。這種工作很簡單,就是隨大型起重設備將鋼板、電機、冷卻塔等送到基地,或直接安裝。小工的工作就是用纜繩將重物系好,指揮吊車司機起吊然后放下解繩。后來,我才知道這種工種的危險性,起吊重物如果沒系好,特別是鋼板,會發(fā)生傾斜事故,在下面指揮的工人十有八九會光榮。后來,我也去了這個公司工作,親眼看見鳳凰縣竿子坪一個叫民權的老兄,被空中掉下來的鋼板扎斷了一條腿,這也是后來促成我離開北京的原因之一。
去沙窩,姨給我打包了厚厚兩床棉被,當然還有一疊人民幣,至今想來,老人家無非就是擔心我在外面挨餓,同時讓我在別人面前活得像個爺們而已。
我隨身帶有一把竹笛,它是我的好伙伴,也不完全為了虛榮心,它的確是我的愛好之一,雖然我現(xiàn)在再也沒碰過竹笛,大約與心性有關吧!實際上,每天我都要練習一兩個小時獨奏曲。
沙窩村務工的老鄉(xiāng)沒什么娛樂節(jié)目,多會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觀聽我吹笛子,然后是村里的樂隊成員盯上了我,一個是繩二三,一個是曹四爺。繩二三是彈鍵盤的,他一進門就問我會不會玩吉他,我說還可以吧。他給我介紹了同來的曹四爺,曹四爺娘肚里瞎,為了生存,他自小學會了彈三弦、吹笛子,天橋文化被他演繹得淋漓盡致。
在北京,能被人稱為爺?shù)亩喟氲赂咄?,曹四爺年輕時候一個狠角兒。雖然眼瞎,但人很聰明,朝陽區(qū)打架斗狠他多半是軍師。曹四爺是村莊的智者,哪家哪屋有個動靜,他都清楚。他的弦子彈得好,北京本土的說唱藝術也很有意思。
我在沙窩村白天上班,下班后就在樂隊玩,村里的男女老少在廣場跳交誼舞,跳舞的也有湘西的務工青年,我很輕松地融入當?shù)厝说哪莻€圈子。
四爺沒結婚,一個人住了個大院子。曹薇是他二哥的獨生女兒,這一家的第二代不怎么旺盛,就是家里的地多,他們雇請河南那邊的農(nóng)民種小麥和玉米,收割后都賣給市場。我和四爺之間互動多了些,曹薇在一家大商場上班,話不多,天生的憂郁氣質,每天下班回來都要給四爺送半只烤鴨。
我不屬于那種客氣的人,半只烤鴨夠我和四爺下酒了。
“厚兒,你家兄弟姐妹多吧?”四爺問我。
“不多,三兄弟。”
“沒親事吧?”
我擠兌四爺,“年輕人不急。”
“你看曹薇咋樣?”四爺認真了,“老曹家孩子心地善良,我看你娃聰明,你同意,我就給我二哥說一聲,準成!”
我半晌不語,這婚姻大事得多大啊,我對婚姻還沒概念。我記得曹薇的父親是村書記,生得很威嚴,不茍言笑。
后來,四爺還是給曹薇的父親說起了這事。“讓孩子多處一處吧。”曹薇的父母沒反對。
最初,我和曹薇在一起很靦腆。通常是沿南壩河騎單車,穿過一大片樹葉茂密的白楊林,就到了一座草甸子。我們坐在地上,隔了一米以上的距離。她默默遞給一個水杯,“渴了吧,這是我的水杯。”除去標點符號,九顆漢字,其中那顆“我”咬字很重,她的臉有些紅。其實,我的表面看起來很瘦,其實生的很結實,不過是五六公里的里程,踩單車對我來說不是問題,我不怎么渴,但還是接過杯,喝了一口。這是對女孩子的尊重,也是因為我們之間沒有誰厭棄誰的感覺,有的只是陌生,但彼此還是渴望接近。所以那一口水我喝得很認真,盡管我沒渴。
至今為止,這都是我第一次相親。我應該相貌堂堂,雖然不是一表人材,但還是落了俗套。
這一大段記憶很難拼湊,而且很容易斷層。二十年后,再次踏入沙窩村的土地,再也找不著北,四周高大的建筑物讓人迷離,當年的小村莊已找不到舊時模樣。霓虹燈閃爍,給我的感覺就像曹薇的唇,她是喜歡化妝的,北京郊區(qū)的女孩兒都這樣。
沙窩村地處五環(huán)外,這個村莊最終也沒躲過被房地產(chǎn)商開發(fā)的命運。我不知道房價多少錢一平,想必天子腳下,很多人打破腦袋也要往這兒擠,價格應該不菲。
在村里待了一年多,我一手拿烙餅,一手拿大蔥,飲食習慣基本被曹薇一家同化了。
四爺非常滿意我的改變。曹爸顯而易見的高興,他們家也接受我這樣一個鄉(xiāng)下野孩子的到來,每次上曹薇家吃飯,桌上的氣氛很濃,牛欄山二鍋頭也容易見底。
星期天,曹薇會拉著我的手,去溝渠里捉龍蝦,這玩意兒會咬人,我反倒沒有她膽子大。她說她從來沒去過湘西,認識我之后才知道有這么一個地方。后來她惡補了大量的湘西知識,才撅著嘴,“原來是出土匪的地方啊,怪不得……”
我知道她“怪不得”這層意思,怪不得我說話帶臟字,怪不得我敢親她,怪不得我喝酒了就敢在草甸子撒尿……但絲毫不影響她對我的好感。
當時,我是真的不喜歡這種風平浪靜的生活,說白了就是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,我想闖一條屬于自己的路。這種路是什么路,我也不知道,而且我也想弄明白。但是,我和曹薇不可救藥地相愛了,除了兩者之間的海拔有差距,其他看起來都很般配。
我開玩笑地說,“薇啊,我想借一架梯子。”
“嘛啦?”
“想觀察一下你的唇為什么那么紅。”
她反應過來,莞爾輕笑,給我腰捅了一下,“高挑還不好嗎?給你生一窩籃球隊員。”
我認為,當時自己都還是孩子,曹薇要給我生一窩娃兒,還是雷到我了,當然,她真的要生也未嘗不可。
平常,我也去跟吊車,偶爾也會去杭州、上海跑長途,和曹薇隔得遠了,自然很想念。卸貨之后,我到處找電話亭給她打電話,她爸媽在家,也不好說啥,她只有捂著聽筒,聽我說瘋話,在那兒咕咕地傻笑。
一到了晚上,北京的郊外有些涼,雖說寸土寸金,首都城市的綠化工作真的不錯,就算霧霾嚴重,但一點也不影響市民的平均壽命。
一架夜機從頭上飛過,沙窩離首都機場不遠,飛機的轟鳴吵醒了思緒。是的,我現(xiàn)在才明白,我有多么地向往和曹薇曾經(jīng)在一起的日子,平平淡淡,分開了,卻是撕心裂肺地掛牽。而當時,我總是要背道而馳?;蛟S,年輕真好吧!
第二年的春天,南壩河兩岸開始綠了。這個季節(jié),曹薇懷孕了,妊娠反應特別強烈,到了吃啥吐啥的地步。這對一個剛步入社會的年輕人來說,也許是好事,也許是壞事。
當一切順其自然到來,我們還有什么理由拒絕,人總是要結婚生子,和相愛的人白頭偕老。如此,我便坦然了,也自然告訴了家里。
然而,事實和愿望很難重疊在一起。一周之后,我接到電話,家里的工作落實了,要及時回去報到。的確,我思考了一分鐘,堅決回答,我不回去。
我要跟曹薇在一起。
曹薇是個善解人意的姑娘,是我遇見過最沒有心計的女子,除了她不會與我回湘西生活,她順從我的一切。曹家就這么一個孩子。我忘了說,曹薇的大伯和三叔都夭折了,四爺眼睛看不到這個世界,他也不想找女人結婚。
我和曹薇有了孩子,四爺自然高興的不得了。
世間安得雙全法,不負如來不負卿。也正如后來我站在紫草塢地鐵口,不知何去何從一般。來又如何,去又怎樣?
最后悔莫過于我將家里的事告訴了曹薇,其實我想帶她回去,結婚工作兩不誤。而在當時,北京跟湘西的距離很遠,三天兩夜的綠皮火車,但凡一個姑娘嫁過去,也跟沒養(yǎng)這個娃差不多。
過去好多年我才整明白,每個時代人們的想法都不盡相同,如果當時的經(jīng)歷發(fā)生在現(xiàn)在,我與曹薇之間的距離真的不是問題,問題是我們回不去從前。時間加持不了肉身,肉身駕馭不了靈魂。我們不是神,我們只是凡人。
一個男人,更多的是在做自己,不會為誰而改變。一個女人,更多的是為了一個男人去改變自己。嗯,當然,我只是指我的青銅時代。
曹薇撫摸我消瘦的臉頰,就像撫摸一個可憐的小孩,她帶給我的感覺很舒服、很受用。
然而,此刻我覺得恍若隔世。其間,我們究竟是怎樣一別就是二十多年,我對這個過程百思不得其解,這可能就是命,刻在骨子里的命運使然,誰也不能改變。
世間萬般事,諸般皆隨緣,人和人之間原本沒有什么對與錯。離開北京,天空是蔚藍的,再次來到北京,天空有些抑郁。南壩河,與往日不同,淤泥清理得干干凈凈。然而,心情卻不可同日而語。
曹薇與我在一起的時光不長,還沒超過兩年,卻像是了解我一輩子。她說,你就回去一趟吧!我也想跟你去,就是反應太大,身體吃不消。曹薇的父親原本堅持要她跟我回湘西一趟,兩邊蓋一個公章,把結婚證領了,看女兒病懨懨的,也不好再發(fā)表自己的意見。
倒是四爺對我依依不舍,他拉著我的衣袖,厚兒啊,一定要回來?。∧悴粊?,我這個院子空落落的哩!
回去的前一天,我喝得酩酊大醉。
這是小刺猬交配的季節(jié),黃沙從鹽堿地卷起,似乎都吹進了口齒,不干不凈,但也不難受,絲毫不影響我們唱《喀秋莎》《橄欖樹》,唱《外面的世界》《北方的狼》……一直唱到月亮落西山。我心疼曹薇,于是提出要回去。我發(fā)現(xiàn),黃三也戀愛了,他摟著鳳凰的一個女孩兒,這是他后來的妻,溫柔嫻淑。
第二天,曹薇告訴我,明權出事了,大腿被鋼板扎成兩截,他的老母親哭得死去活來。明權我很熟悉,偶爾我們也會相互串門,他的未婚妻是黃三那個村里的,挺著一大肚子,眼看要生了,他是黃三二哥愛人的弟弟,總之一大串,理不清剪還亂的關系。這讓我心驚肉跳。
曹薇送我到北京站,北京站在東城區(qū)毛家灣胡同甲13號,直到1996年建成西客站,我再沒去過北京站,北京站似乎成了我與曹薇還有肚子里毛毛永別的地方。是的,我是一個小地方來到京城暫時生活的鄉(xiāng)下孩子,后來我也走過很多地方,卻再也找不到像沙窩那樣干凈的村莊。
回到家,我去了一家國營礦山上了班。在辦公室我經(jīng)常和曹薇煲長途電話粥,這是我在礦山唯一感到快樂的事。不久,我在礦洞例行安全檢查,眼看洞壁掉下來的礦石塊就要砸中辦公室的李小沫,我將她往旁邊一推,之后,我只記得一種濕漉漉的感覺,安全帽滴溜溜地滾到一邊,然后我人事不省,在醫(yī)院躺了三年……
我能想象曹薇在我失去聯(lián)系后焦慮的心情,而當時,我真的想不起關于過去的一切,記憶力喪失,對我來說是一種切膚之痛。實際上,我能感覺我的身邊除了李小沫之外,還有其他女人來過,我問李小沫,她紅著眼,什么也沒說。
生活就像過電影,無數(shù)橋段閃現(xiàn),而我已經(jīng)無法贅述。
二十五歲的時候,我結束了單身生活,和李小沫生活了二十年。二十年后,我和李小沫從政務中心走出來,解除了法律賦予我們的關系。我離開了我和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家,她告訴我曹薇曾來過湘西看我,大著肚子,挺美的女子。李小沫欺騙了曹薇,說她也有了我的孩子,請求曹薇把我讓給她。“對不起,是我太自私。”李小沫靜靜地看著我。
我想起了畢達哥拉斯定理,在任何一個直角三角形中,兩條直角邊的平方之和一定等于斜邊的平方。但是,這條定理用到人們的感情生活中,卻一無是處,大概是我并沒有完全融入到生活當中去吧。
正要離開紫草塢時,我分明看見一輛轎車從身邊駛過,第二排是四爺,沒錯,他燒成灰的樣子我都認識。開車的是個女司機,堅毅的臉龐,依稀是曹薇。副駕是個男孩子,戴著眼鏡,很斯文。那孩子是誰,我不知道。也許是我的視力出現(xiàn)了問題,或是我害怕知道這個結果。
離開北京,天空依然蔚藍,從八千多米的高空俯瞰地面,北京城有些模糊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已經(jīng)淚流滿面,分不清哪里是沙窩哪里是我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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