秤
文/方平
一大早,快遞小哥的叫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。“大姐,您的快遞!”“謝謝!是什么東西呀?”他答:“應(yīng)該是秤!”接到手里,瞬間便感覺到“秤”的分量。我忙剪開包裝,原來是遠在北京的女兒給我們買的智能體重秤。前幾天,她在微信里對我說,媽媽,您要通過秤的檢測嚴格“自律”,合理飲食,運動健身。看著智能秤的使用說明書,一陣暖意涌上心頭,好有愛心的乖乖女??!我隨即赤著腳,站在有許多數(shù)字和動態(tài)顯示的智能體重秤上,讓它給我身體的各項指標“打分”。
說起秤,我們家的秤可多著呢,我就是在“秤”邊上長大的。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,“春雷喚醒了東方神州”,我們在源潭老街上的家,也開了一個小南雜店,祖父母起早貪黑,細心打理,店里有油鹽醬醋、紅糖白糖、芝麻餅、海帶等生活用品。祖父負責(zé)外出進貨,祖母負責(zé)看店賣貨。這論斤論兩出售的小東小西,自然離不開秤。我受著祖父母的熏陶,很早就認得了秤,將秤砣壓在秤桿的定盤星上,提起秤毫,秤能平衡,說明這是一把公平秤,這是方家的第一把秤,銅秤盤、紫檀木秤桿的公斤秤。
在我的記憶里,街坊四鄰要買鹽買糖,祖母就拿出盤秤,提起秤毫,根據(jù)他們的需求,將秤砣壓在1斤、1斤半、2斤的刻度上。這盤秤上的刻度和秤毫大有講究,一桿秤上分別有“單毫”和“總毫”,提起秤桿伴著左手方向的秤毫,離秤較近、較短的每個刻度是2兩,稍長的是4兩,隔5格更長的刻度為1公斤,然后是2公斤至5公斤。稱秤時,秤砣跟著斤兩的變動而變動,如需更多商品,或有大買賣,則用秤的總毫,而它的刻度在秤桿單毫的靠前位置,通常是2公斤起頭,稱得起更重的貨物。
我在家聽得最多的,是祖母說的“頓起桿哩1斤”、“頓起桿哩2斤”。小店鋪里,祖母總是挪動著“三寸金蓮”,補貨稱秤,常常幾個來回,她的小腳就痛得“開不得步”。她便叫我,平伢仔,還舀一調(diào)匙鹽來!有一次,河街的玉媽嗲嗲來我家買白糖,她拿著糖罐直接裝糖。祖母先給她的糖罐稱了重(6兩),說稱糖時要去“皮”,即在裝上糖的糖罐總重量上減去6兩,確保足斤足兩。
老街上的“方家同爹”小店,一直明碼標價,從不以次充好,更不會短斤少兩,生意越做越紅火。記得有年端午前夕,祖父帶我來到武漢,走進漢正街的“謙祥益”貨棧。他不僅進了幾蛇皮袋子貨,還買了一把長槍似的家伙,不知是什么。還未待我開口,祖父卻先“考”上我了,猜猜,這是什么東西?看著我疑惑的目光,祖父笑著說,這叫桿秤、也叫鉤秤,可以稱大體量的貨物,這是我家的第二把秤,秤毫也同樣有“單毫”和“總毫”,稱東西不需要秤盤,用秤鉤鉤住麻袋、蛇皮袋等裝的貨物就可稱重。如果一個人提不起來,還可將扁擔(dān)、木棍之類穿過單毫或總毫的麻繩,兩個人抬起來稱,盤秤和它相比,簡直是“小巫見大巫”。
回到家里,祖父特意將祖母剛調(diào)進店的50斤糯米過秤(也叫折秤),試試別人的秤是不是和自家的一樣準,也看夠不夠應(yīng)有的重量,結(jié)果出人意料,少了不止一點點。祖父擔(dān)心是新桿秤有問題,將糯米分裝用盤秤稱,確實短了斤兩。我少不更事,大聲說,應(yīng)該去進貨的那家問個明白。祖父沖我擺了擺手,伢仔,這事到此為止,不要對任何人講。我好奇地問,怎么,吃了虧還不能討個說法?祖父笑而不答,將糯米重新裝好。待我慢慢長大,祖父才跟我說,做生意就是做良心,做人要厚道,凡事講規(guī)矩,秤一定要足斤兩,要讓顧客放心。別人少了咱們的秤,是非曲直,自在人心,不說不等于示弱,吃“虧”是福,退一步海闊天空,但我們家做生意,秤上必須過得硬。聽了他這番話,句句都在理上,而且不僅僅是在商言商,更蘊藏著為人處世的道理。
每逢春節(jié)來臨,祖父母就在我家的兩桿秤上,分別貼上寫有“發(fā)財”、“福到”等字樣的紅紙,祈求新起新發(fā),生意興隆,一家人平安吉順,兒孫們健康成長。祖父母還受我父母的“委托”,為我們四姐弟稱重。那時,我只有10來歲,弟弟妹妹們就更小,人應(yīng)該怎么稱重?我們的小腦袋,百思不得其解。祖父騙我說,稱你的時候,用桿秤鉤鉤住你的辮子,和你爸爸一起把你抬起來稱,一點也不難。我信以為真,要是辮子扯斷了咋辦?急得我一夜未睡。第二天,祖父把我們帶到供銷社,笑瞇瞇地讓我們分別站在那個叫磅秤的“龐然大物”上,一個一個“過磅”,供銷社的阿姨把特制的秤砣放在相應(yīng)位置,左右移動,這樣,我們四姐弟分別是多少斤,一目了然。哦,原來如此,姐弟們擠眉弄眼,哈哈大笑,祖父也會說假話!
此后,每遇歲末年初或誰的生日,祖父都要給我們稱重,還要在房門上,分別給我們姐弟,用刀刻上刻痕,到第二年稱重時,看看我們一年長了多高,長了多重。我家祖屋的門楣上,至今還留著那年年長高的遒勁刻痕,如芝麻開花,節(jié)節(jié)攀升。我們姐弟仿佛被長輩們的愛包裹著,伴隨著這些沉淀著精神力量的人文印記,我們好像很快就長大了。后來,隨著祖父母的年邁,我家的店鋪成為“過去式”,但關(guān)于秤品的緣起和傳承,在我們家卻延續(xù)了五代人。那一幅幅與秤相關(guān)的生活圖景,時常讓我魂牽夢縈,勾起我對祖父母和天真歲月的追憶與懷念。在那個物質(zhì)生活極度匱乏的年代,我家那個本小利微的店鋪,不僅憑借誠信贏得了顧客的信任,貼補了家用,還讓我們溫暖了味蕾,養(yǎng)育了筋骨。我們姐弟進門一根油餃,出門一個法餅,荷包里還常常裝著小花片、蘭花豆,祖父母、父母總是讓我們吃個夠,都揣著明白裝糊涂,視我們的偷吃并相互抵賴行為“置若罔聞”,撫今追昔,多么溫馨啊。
如今,我們家的那些“秤們”,并沒有閑置在犄角旮旯,依然活躍在我們家的“生活舞臺”上。聽父親說,我們四姐弟出生都是用這把盤秤稱的重,包括我們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。比如我女兒出生時6斤4兩,到滿月竟長到了10斤零7兩。而我卻在月子里長了12斤,我弟弟為了讓我身體回歸正常,健康生活,特意給我買一把體重秤,我至今都作“高貴的搞法”放在臥室門口,每天如此這般稱著自己的體重。幾十年過去,無論是盤秤、桿秤、磅秤、彈簧秤、體重秤,還有超市里的多功能電子秤,亦或是女兒給我買的智能體重秤,它們既是時代的集體記憶,也是經(jīng)濟繁榮的最佳物證。
古人有言,公不離婆,秤不離砣。秤桿秤砣這對至親至疏,至遠至近,象征夫妻的“生意搭檔”和“合作伙伴”,誰也離不開誰,它們仿佛有著“寧得一人心,白首不相離”的執(zhí)著,還有著“君亮執(zhí)高節(jié),賤妾亦何為”的堅貞……
于是,我拿著兩個體重秤,跑到隔壁我的娘家,在廚房的吊柜里拿出盤秤,將餐廳門后的桿秤都擺放在客廳里,讓“秤們”歡聚一堂,兩個秤砣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,上了“銅綠”的銅秤盤還在地上轉(zhuǎn)了個圈,都好像在和我打招呼——我讓它們相依相擁,相識相知。撫摸著這些歷經(jīng)歲月洗禮,大小不一,形制各異,但功能一個比一個齊全的“秤們”,它們各自都有自己的故事。尤其看到定盤星都很難找到的桿秤,已然開裂的銅秤盤,我百感交集,它們見證著一個小家庭在時代洪流中的煙火氣,仿佛是一個個有體溫、有呼吸、有情感的“時光天使”,深情呵護著這個勤勞善良,自強不息的平凡人家。
不知何時,父母還綴了兩個紅布口袋,將兩個秤砣包起,以免受潮銹蝕,把盤秤上的三根固定線和秤桿上的所有麻繩秤毫,都換成了紅色緞帶。感恩這份歲月的饋贈,我家雖然沒有詩書傳家,但我們都秉持耕讀傳家的傳統(tǒng)美德,誠信做人,用心做事。由此及彼,這也讓我常常凝視法官丈夫制服上,那由麥穗、齒輪、華表、天平組成,象征公平正義的天平徽章,恍然開悟,人同此心,情同此理,家國情懷,浮想聯(lián)翩。
秤小義邃,萬物有靈,從湖畔小鎮(zhèn)到湘北縣城,從一個懵懂少年,到祖國山河建設(shè)者中的一員,五十多年過去,彈指一揮間,我的心中始終豎著“一桿秤”,它不僅稱過酸甜苦辣,春華秋實,更稱過向善而生,終遇美好!(作者單位:湖南省臨湘市政協(xié)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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