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代的年輪
余盛亮
一
摩絲的香，纏著煤油燈的煙，在鏡面上結(jié)了層薄霜。
二柱的手指劃過那層霜，中分的紋路立刻顯出來，像田埂把土地分成兩半，一半種著莽撞，一半栽著向往。喇叭褲的褲腳掃過門檻，帶起灶間飄來的柴火氣，混著鐵皮鞋跟敲擊石板的"咔噠"聲——那聲音脆得很，像把青春的骨頭，敲得叮當(dāng)響。
二
煤油燈的芯子，在燈盞里結(jié)了圈黑垢。
淡藍(lán)的火苗舔著燈油，把木箱上攤開的課本，烘得帶著點(diǎn)溫?zé)帷６挠白优吭谕翂ι?，被燈光拉得老長，指尖快要夠到房梁上懸著的玉米串。母親添煤油時(shí)，燈花"啪"地爆了聲，她抬手撥了撥燈芯，鬢角的白發(fā)在光里亮了亮，像落了星子。
燈盞里的油一點(diǎn)點(diǎn)淺下去，映出他埋在書里的臉，睫毛投在紙頁上的影，比字縫里的筆畫還密。眼睛酸了，就往手心里呵口熱氣揉一揉；燈芯弱了，就用細(xì)針輕輕挑一挑。直到母親在里屋說"睡吧，油不多了"，他才合上課本，指尖劃過被燈煙熏黃的紙邊，像摸著塊溫潤的玉。
三
黑白屏幕亮起來時(shí)，曬谷場的板凳在打顫。
十四寸的木框里，霍元甲的拳頭裹著雪花點(diǎn)，砸在每個(gè)人的呼吸里。馬扎排成的圈，圍著那片光，像圍著口沸騰的鍋，把全村的期待煮得冒泡。突然停電的剎那，黑暗里的惋惜還沒落地，手電筒的光柱就戳過來，有人舉著光往屏幕上照，仿佛能把卡住的劇情，從雪花里撈出來。
四
錄音機(jī)的磁帶轉(zhuǎn)著，把鄧麗君的歌聲磨出毛邊。
聲音從黑色方盒里淌出來，黏在二柱的喇叭褲上，他跟著晃，腳在水泥地上敲出坑洼，褲腿掃過桌腿時(shí)，帶起半尺高的風(fēng)，吹得旁邊磁帶盒上的鄧麗君，紅裙子微微動。磁帶卡殼的瞬間，嘶啦的聲響里，能聽見自己的心跳，撞在鐵皮餅干盒上，咚咚的，像在跟歌詞應(yīng)和。
五
山坡上的石板豎著，被太陽曬得發(fā)燙。
二柱的石頭攥在掌心，汗把棱角泡軟了。他往后退三步，石頭帶著風(fēng)聲飛出去，"啪"地碎在石板上，碎片濺起來，像撒了把星星。大牛嚼著糖，糖紙?jiān)谥搁g轉(zhuǎn)，反光晃了二柱的眼——遠(yuǎn)處的牛群正甩著尾巴，把兩人的影子，踩在沒啃完的草葉上。
六
曬谷場的月光，在"斗腳雞"的膝蓋上滾。
右腿搭在左腿上，膝蓋相撞的悶響，震得草葉發(fā)顫。汗珠子砸在鐵皮鞋跟，洇出個(gè)深色的圓，又被風(fēng)舔干。誰先腳沾地，誰就輸了根冰棍，卻在轉(zhuǎn)身時(shí)，把那塊水果糖塞進(jìn)對方褲兜——糖紙窸窣響，像在說，明天的牛，還得一起趕到山梁上。
七
這些碎片，總在某個(gè)傍晚突然涌來。
可能是路過修鞋攤，聽見鐵皮敲打鞋底的脆響；可能是聞到老式發(fā)油的香，想起鏡面上那道中分的紋路；可能是停電的瞬間，黑暗里下意識摸向口袋，想找出那支挑燈芯的細(xì)針。
八
七十年代的風(fēng)，早被高樓的玻璃擋在了外面，可那些日子里的光與影，總在記憶深處發(fā)亮。是煤油燈熏黃的課本頁，是黑白屏幕的雪花點(diǎn)，是喇叭褲掃過地面的風(fēng)，是少年們攥在掌心的石頭與糖?？嗳兆永锏奶?，莽撞里的認(rèn)真，貧瘠里的熱烈，像老磁帶里的歌，哪怕卡了殼，嘶啦的聲響里，也全是鮮活的心跳。
九
后來的我們，穿慣了合身的褲子，聽?wèi)T了清晰的音質(zhì)，卻總在某個(gè)瞬間，想念起那段有點(diǎn)粗糙、有點(diǎn)喧鬧，卻把每一分熱望都活得明明白白的時(shí)光。因?yàn)槟抢锊刂?，不只是喇叭褲與鐵皮鞋，更是我們第一次為理想熬夜的倔強(qiáng)，第一次為英雄熱血的純粹，第一次懂得分享一塊糖的溫暖——那是歲月偷不走的，屬于七十年代的，最本真的模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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