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山泉記(一)
余盛亮
貴州省桐梓縣水壩塘鎮(zhèn)木江山村的晨光,總先落在江山泉的井臺上。這眼有三百多年歷史的老井,依著村宅的墻根而生,青石板井欄被世代村民的手掌磨得溫潤,像一塊浸了歲月的玉。井臺邊的石縫里鉆出幾叢艾草,風(fēng)過處,氣息混著井水的清冽,漫過白墻黑瓦的村落。

村里人說,江山泉最神的,是土地革命那陣子。那年大旱,方圓幾十里的水源都見了底,唯獨這口井,泉水咕嘟咕嘟往外冒,清得能看見井底的鵝卵石。駐在村里的解放軍戰(zhàn)士就靠這口井解渴,幾十號人每日打水、挑水,井臺邊的腳印疊著腳印,水桶撞在井壁上的聲響,成了那段艱苦歲月里最踏實的節(jié)拍。
木江山村的晨霧還沒散時,江山泉的井臺已先醒了。青石板被三百年來年的腳掌磨得發(fā)亮,像一塊浸在水里的墨玉,映著周圍的桃樹與柏樹。井水從石縫里汩汩冒出來,帶著山根深處的清冽,把晨光泡得軟軟的,連落在水面的桃葉,都像是在輕輕搖晃。
守井的婁爺爺說,這泉眼是“誠實”的。旱季不偷懶,雨季不貪多,就那么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赜恐?,像村里的老輩人,話不多,卻把力氣都用在了實在處。土地革命時期,四鄰八鄉(xiāng)的井都干得裂了縫,唯獨這里的水依舊旺,駐在村里的解放軍戰(zhàn)士喝著這水,幫著村民挑水澆苗,臨走時摸著井欄說:“這井里有股子實在勁兒。”后來聽說,那批喝泉水的戰(zhàn)士里,出了好幾位扛得起事的干部——就像這泉水,不聲張,卻養(yǎng)出了能擔(dān)事的骨頭。
從井邊走出去原村民婁義珍,身上就帶著這股實在勁兒。
老人們常說,她小時候總在井邊轉(zhuǎn),幫著家里挑水,桶繩勒得肩膀紅,也沒喊過一聲累;婁義珍忙完后,會蹲在井邊幫娘洗菜,泉水濺在布鞋上,笑得眉眼彎彎。如今他們在遠方做事,每次打電話回村,頭一句總問“井里的水還旺不旺”,仿佛那口井是系著心的繩。
而今,這口老井正被村里人小心地護著。婁爺爺站在井臺邊,手里拄著拐杖,嗓門卻亮得很:“這井養(yǎng)了咱三百年,不能讓它壞了!”一聲號召,村民們?nèi)珌砹?mdash;—年輕的搬石塊,年長的和水泥,婦女們端著茶水往工地送,孩子們也學(xué)著大人的樣子,用小鏟子把井邊的碎石堆到一起。
“得把井欄重新砌牢實,再修個擋水沿,免得雨水灌進去。”婁爺爺用拐杖敲著舊井欄,“當(dāng)年部隊喝這水,現(xiàn)在咱喝這水,將來娃們還要喝,得讓它干干凈凈的。”泥瓦匠師傅蹲在井邊,仔細量著尺寸,灰漿抹得勻勻?qū)崒崳袷窃诮o老井縫件新衣裳。

井臺上的艾草被挪到了旁邊,露出底下青石板的紋路,那是三百年間無數(shù)雙腳踩出的痕跡。有村民用軟布蘸著井水,一點點擦去井欄上的泥垢,擦著擦著,忽然說:“你看這石頭上的印子,多像婁家娃小時候挑水磨的。”大家都笑了,笑聲落在水面上,漾起一圈圈漣漪。
維修的日子里,井臺比往常更熱鬧。白天,叮當(dāng)?shù)蔫徥暬熘f笑聲;傍晚,收工的人們坐在井邊的石凳上,聽婁爺爺講過去的事——講大旱時泉水如何救了全村、講戰(zhàn)士們挑水時如何小心不踩壞田埂、講婁義珍和土改戰(zhàn)士當(dāng)年如何在井邊立志要好好革命,將來為國家和家鄉(xiāng)做事。
泉水依舊靜靜涌著,映著維修的人們,也映著天邊的晚霞。它見過革命年代的烽火,見過走出去的游子的背影,如今又見到村民們守護它的模樣。婁爺爺說:“這井啊,就像咱木江山村的根,根扎得深,樹才能長得高。咱護著它,就是護著這份念想,護著走出去的娃們心里的家。”八十年代初的木江山村,路是“晴天一身土,雨天兩腳泥”,夜里黑得像潑了墨,田地里的莊稼全看老天爺臉色。那時婁義珍剛到省里工作,回村探親時,踩著沒腳踝的泥路走到井臺邊,蹲下身掬了把泉水,水涼絲絲的,卻讓她眼眶發(fā)熱。“路得通,燈得亮,地得有水澆。”她跟村干部說這話時,手指在井沿的凹痕上摩挲著,“咱不能讓泉水白養(yǎng)咱。”
沒過多久,省財政廳的撥款就到了。推土機轟隆隆開進山坳,把蜿蜒的土路拓成了能走汽車的石子路;路燈桿一根根豎在了村口到井臺的路上,傍晚一亮,像串起了一串星星;灌溉渠順著山勢繞,把江山水引到幾百畝田地里,禾苗喝足了水,綠得能掐出汁來。通車那天,村里的老人們摸著光滑的燈柱,看著渠里流淌的泉水,眼眶都紅了:“這水,終于能跟著路跑了。”婁爺爺記得,婁義珍那天就站在井邊,看著村民們在新修的路上來回走,手里的搪瓷缸盛著井水,喝得比蜜還甜。
婁義珍不常回村,卻總讓人捎話問井里的水旺不旺。有年春天,她托人帶回來一批新的桃樹苗,讓栽在井臺周圍,說“讓泉水邊多點生氣”。如今桃樹成林,春天開得滿樹粉紅,花瓣落在井里,像給泉水戴了串花項鏈。
村里在外讀書的年輕人回來,總愛趴在井欄上喝水,說“城里的礦泉水,沒這股子清甜”。婁爺爺就會跟他們講婁義珍的事,講她修的路、安的燈、引的渠,末了總說:“都是泉水教的。泉水從不顯擺,卻把好東西都給了咱;走出去的人,也該這樣。”
如今的江山泉,依舊每日涌著清水。村里的自來水早已通到家家戶戶,可老人們還是習(xí)慣來井邊打水,說“這水燒開了沒水垢”。孩子們放學(xué)后,會趴在井欄上看水里的云影,聽老人講當(dāng)年部隊打水的故事,講那些從井邊走出的人如何在遠方發(fā)光發(fā)熱。
井臺上的青苔枯了又生,井里的泉水漲了又落,像在默默訴說:真正的力量從不是喧囂的,就像這眼泉,三百年如一日,用清冽滋養(yǎng)著一方水土,也滋養(yǎng)出一代代踏實做事的人。江山泉的水,還在流;從這里走出去的人,初心也從未變過。井臺上的柏樹枝繁葉茂,影子投在水里,隨波輕輕晃。婁爺爺坐在石凳上,看著泉水里的云影,忽然懂了:江山泉哪里只是口井呢?它是木江山村的魂,是走出去的人心里的秤。它教給人的,從來不是轟轟烈烈,而是默默付出——就像婁義珍,不聲張自己做了多少事,只把家鄉(xiāng)的路鋪得更寬,把日子照得更亮,讓泉水滋養(yǎng)過的土地,長出更多希望。
夕陽把井水染成金紅色時,婁爺爺提著水桶往家走,桶里的泉水晃悠悠的,像裝了一汪星星。他知道,這泉水會一直流下去,就像那些從木江山村走出去的人,無論走多遠,心里總有那么一眼泉,裝著對家鄉(xiāng)的惦念,踏踏實實,從未變過。(口述:婁練 整理:余盛亮)
相關(guān)熱詞搜索:
上一篇:微型小說|婁義華: ?偏不坐免費車
下一篇:《我與國慶》(外二首)? ?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