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物簡介

林濤,瑤族,1968年9月出生,湖南省洞口縣人。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,全國稅務(wù)系統(tǒng)先進工作者,湖南省委、省政府一等功獲得者。作品散見于《芙蓉》《散文百家》《散文詩》《湖南日報》等刊物。出版散文集《燕過洞庭》。作品入選《中學生每日一讀》《鄉(xiāng)土呢喃》《炊煙生長》《永遠的珍珠賦》等選本。2023年10月,散文《草木作伴的童年》獲第四屆謝璞兒童文學獎。
2017年10月當選為洞口縣作協(xié)主席。8年來,他組織發(fā)展縣級會員140余人、推薦加入市級會員50余人、省級會員16人、中國作協(xié)會員5人,洞口籍中國作協(xié)會員現(xiàn)有18人。他一手編發(fā)縣作協(xié)文學公眾號《雪峰文藝》2200余期。邀請彭學明、譚談、王躍文、湯素蘭、閻真、姜貽斌等文學名家開展“名家大講堂”30余場次。舉辦文學作品研討會5次。組織文學采風活動10余次。開展主題征文活動8次。洞口現(xiàn)有散文、小說、兒童文學、詩歌、文學評論等5個具有代表性文學創(chuàng)作群。
散文欣賞(一)
鄉(xiāng)村客話
一只母雞下蛋了,我喜滋滋的,口水直流,母親叮囑我:等客人來嘞;一群鴨長了翼翅毛,我肚子里的饞蟲一拱一拱的,母親叮囑我:等客人來嘞;一樹桃或一樹李熟了,我忍不住天天往樹上蹭,母親叮囑我:留著點,等客人來嘞。
那些日子,我盼生日,盼過年,盼來客,好比盼星星,盼月亮。
客人終于來了,我歡天喜地,想入非非。盯著餐桌上香噴噴的好菜,我喉嚨里伸出來一只無形的手,可是,我害怕母親插在門窗上的那根竹梢子,不敢輕舉妄動,母親叮囑我:來客了,好生待客嘞!
一個客字,就這樣一點一滴,一筆一畫,深深烙在我的心頭。
在鄉(xiāng)下土語里,客字所表達的意思,像一地橫流的雨水,沒有確定性,也沒有清楚的界限,恣肆汪洋地沖刷著鄉(xiāng)村的世界。
從一場熱熱鬧鬧的婚慶開始,男方迎親的隊伍叫郎客,女方送親的隊伍叫送親客;孩子生下三天,前去道賀的叫三朝客;坐月子的叫月婆客;稚氣未脫的細把戲叫鼻涕客;少年男女分別叫后生客、妹子客;成年男女分別叫男客、女客(婦客);老年男女分別叫胡子客、婆婆客;生日的時候,臨時賞一個封號——生日客;百年后,上了神龕,年年七月半,孝子賢孫殷勤接引回家的,仍然是一個身份特殊的客——老客。不知不覺,一個甲子,一個輪回就湮沒在一個客字里。

有意思的是,夫妻間肌膚相親,朝夕相處,卻也相濡以沫,相敬如賓。老婆喊老公叫男人客,老公喊老婆叫堂客。鄉(xiāng)間詞韻里,一句男人客,一句堂客,喊得幾多乖巧,幾多客氣。
鄉(xiāng)村的生活,不經(jīng)意的,就會觸動客字這根敏感的神經(jīng)。清早起來,父親披著衣服,剛打開堂屋門,一只大公雞急匆匆的跳上門檻,伸長脖子對著神龕喔喔的叫,母親說:十拿九穩(wěn),要來客了!飯菜端上桌子,姐姐數(shù)好一把筷子拿過來,分到每個人手里,卻莫名其妙的多余了一只,母親說:靠得住嘞,客人要進門了!我滿心歡喜,邊吃飯,邊猜想:誰會來呢?……
那時,我們的院子還很小,九戶人家,幾十個人口。九戶人家九個姓,平常打個什么小賭,總愛拿姓氏說事,說,要是賭輸了,我跟你姓嘞!哪一家有了大喜事,男女老幼一齊上,把桌椅碗筷統(tǒng)統(tǒng)搬過去,喜事做幾天,自己家里就?;饚滋?,整個院子都包裹在濃濃的喜氣之中。喜事辦完了,各自認領(lǐng)自家的桌椅,但是碗筷就會經(jīng)常搞錯。后來,有瓷器匠人上門,各自在碗底刻上姓氏,區(qū)分起來就方便多了。
正月里尤其熱鬧,大年初一,晚輩們提著一封叫“千子連”的小掛炮,逐門逐戶去拜年。然后,輪流吃“拜年飯”,可以從初一吃到十五。春節(jié)里,人人都盼著家里多來幾桌拜年客,沾一沾喜氣,光一光臉面。
如果碰上哪家頭年里剛嫁了千金,正月里就要“迎新客”,更是客氣,更是熱鬧。臘八節(jié)過后,新郎客用皮籮挑著一擔一擔的賀禮,給家家戶戶“送年信”,預告正月里要上門“拜新年”。
鄉(xiāng)里的拜年有講究,沿用著一個亙古不變的時刻表:初一崽,初二郎,初三初四外甥郎……分家立灶的兒子,大年初一,放下“年關(guān)飯”的碗筷,就要趕緊去給父母親拜大年。外甥給舅舅拜年,也要趕在初四以前,去晚了,舅老爺會不高興。俗話講,郎為半子。當作半個兒子看待的女婿,流行在正月初二拜年。

“拜新年”最是熱鬧,最是有趣。大清早,炮仗噼里啪啦一響,新郎客就進屋了。家家戶戶輪流待客,場面十分風光,十分熱烈??蜌鈿w客氣,然而,新郎客并不好當。鄉(xiāng)里有“整新郎客”的習俗。一個正月,新郎客是大家用來開心的活靶子。
從新郎客踏進門的那一刻起,一個相當刺激的游戲就開始了。聽見炮仗炸響,我們趕緊把圓溜溜的火筒棒放在門檻下面,新郎客一腳踏上去,火筒棒滴溜溜的一滾,從頭到腳裝束一新的新郎客,摔個四腳朝天,灰不溜秋,滿屋子的人即刻哈哈大笑。客人進屋先“擺茶”,新郎客來到堂屋的八仙桌前,大家一齊請他在最尊貴的上席入座,可是一屁股下去,早有預謀的一個人,迅速將一個熱乎乎糍粑放在凳子上,新郎客覺得屁股一燙,猛的把屁股一抬,一個糍粑在凳子和褲子之間拉起長長的一根白絲帶。新郎客扭頭一看,無所適從,大家笑得更加開心。等新郎客坐好,有人立刻客氣的雙手敬上一碗紅茶。新郎客接過來喝一口,立刻噗嗤一聲,趕忙吐出來,臉上的表情十分痛苦,原來這茶水里添加了辣椒粉。
酒宴正式開始,大家客客氣氣,把新郎客夫妻請到主座上。趁他正忙于跟各位打招呼,一個年輕嫂嫂,將一張報紙往他臉上用力一抹,新郎客即刻成了一個大花貓,原來報紙里是用香油調(diào)好的鍋底灰。酒過三巡,新郎客忽然露出苦不堪言的神情,不知是誰往他的酒杯里加了一撮胡椒粉。笑笑鬧鬧中,新郎客被灌得八九不離十,給大家抱拳告假,想去方便一下,剛一抬屁股,差點把同坐的堂客掀翻,哪知道小兩口的衣角,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縫合在一起了!
“哦哦,秤不離砣,公不離婆,千里姻緣一線牽嘞!” 頓時,堂屋里一浪一浪的哄笑聲,幾乎可以震落屋檐上的瓦片。
一個春節(jié),新郎客的臉從未干凈過,就跟京劇里的黑臉包公一樣,衣食住行,隨時都會有小小的陷阱,可謂步步驚心。正月里,新郎客就是大家的開心果。
在鄉(xiāng)村老家那方小天地里,一家客好比是百家客,百家姓好比是一家親。一個小院子,就像一個大家庭,其情切切,其樂融融。

中國有禮尚往來的傳統(tǒng),孟子說,來而不往非禮也。鄉(xiāng)里有句俗話:走得親,送不親。有一首山歌描述得更形象:一根竹子二打開,一打簸箕二打篩。簸箕把糠簸出去,篩子把米團攏來。在客客氣氣的人情往來中,凝聚人心,加深感情,疏的變親,親的更親。紛繁復雜的生活里,客人和親人的關(guān)系糾葛不清,時常錯位,有時親人也是客人,有時客人又是親人。譬如,每年端午節(jié)的前幾日,一個白發(fā)的婆婆,天天要去村口的老楓樹下望一陣子,等一陣子,她在望客,等客,而等的又不是外人,是遠嫁山外的四姑娘。
一個客字,儼然一個萬花筒,一面多棱鏡,似乎可以包羅萬象。它可以區(qū)分行當,如副業(yè)客,腳擔客,販子客;它可以標注癖好,如煙客,酒客,牌客;它還可以評價人品,如痞子客,豆腐客(好色之徒)……
鄉(xiāng)下人好客,即使對素不相識的路人,也敬重有加,以客相稱,叫過路客。凡是過路客進門,無論家境好壞,都會奉上免費的茶飯。
不可思議的是,就連火藥味十足的一場罵戰(zhàn),一個客字,還可以當成呼嘯的子彈,如收賬客、背時客、痢疾客、婊子客……
鄉(xiāng)間的悲悲喜喜,憂憂樂樂,生生死死,來來去去,似乎總離不了一個客字,定格在一個客字,也消融在一個客字。
一個客字,似乎大有來頭。
隨手翻閱一下文化典籍,不難發(fā)現(xiàn),一個客字,連著古今,連著城鄉(xiāng),連著家國。一個客字,像無數(shù)顆星星,在歷史的夜空中忽閃忽閃,眨巴著調(diào)皮的眼睛。
《詩經(jīng)·周頌·有客》寫道:“有客宿宿,有客信信。言授之縶,以縶其馬。”看似文縐縐的,其實是一段大白話:“客人頭夜這兒宿,二夜三夜再留下。最好拿根繩索來,把他馬兒四蹄扎。”寥寥幾筆,把主人對客人那份火一樣的熱情,刻畫得惟妙惟肖,入木三分。時隔千年,我們?nèi)匀豢梢孕岬侥欠轁鉂獾?,帶著泥巴和柴火香氣的人情味?/span>

這一幕,不禁讓我想起小時候那些留客的情景。三十里之外的二姨娘來了,住了兩夜,又留了一夜,第四天怎么也留不住。我們?nèi)⒚茫凑漳赣H的意思,藏的藏傘,藏的藏鞋,藏的藏背袋,把二姨娘急得團團轉(zhuǎn),硬是再留了一夜。后來,我去二姨娘家,一留再留,住了七夜,還是強留,我不懂事,居然逃離。二姨娘踉踉蹌蹌,在后面追,一邊喊,一邊哭。
《禮記·曲禮上》中講到:“尊客之前不叱狗。”就是說,“主人在貴客面前,不喝叱狗”。古人對迎客的莊重程度,從這些細枝末節(jié)的講究中可見一斑。過去的鄉(xiāng)村,很好的保存著這種禮遇賓客的古風,在客人面前,是絕對不可以打雞罵狗的,席上有客,細伢子不得上桌。凡是婚喪喜慶,桌席的擺放,座次的排序,有一套嚴格的規(guī)矩,論輩分,分長幼,辨親疏,尤其是神龕下面的那桌頭席,一般人是不敢輕易攏邊的。席上分工明確,誰執(zhí)壺,誰接菜,都有規(guī)矩。每上一道菜,都要由坐在上席的主客先動筷子,席上相互夾菜,禮讓三先,滿堂喜氣,滿堂客氣。生活在鄉(xiāng)村,做客是一門天大的學問。
唐詩宋詞,可謂中國文化的一個汪洋大海,一個客字,好像一群群往來穿梭的魚兒。其中,含有客字的名篇佳句俯拾皆是,可以信手拈來。放眼望去,但見潮起潮落,客來客往,黑壓壓的一片。
一模一樣的一個客字,有時像下里巴人,有時像陽春白雪。淪落在鄉(xiāng)村土語里,顯出幾分邋邋遢遢,灰頭土臉,氤氳著一股濃濃的泥漿和稻草氣味。一朝登上大雅之堂,立即變得斯斯文文,神清氣爽,散發(fā)出一縷縷幽谷蘭香。譬如:文人叫墨客,詩人叫騷客,女婿叫嬌客,酒鬼叫醉客,養(yǎng)著一班閑人叫門客或食客,憑嘴巴皮謀生的人叫說客,從事中介服務(wù)的人叫掮客,江湖俠義之士叫俠客或劍客,從政之人叫政客,被貶謫的官員叫遷客,就連殺人不眨眼的強盜,也冠冕堂皇的叫作豪客或暴客……
打開漢語詞典,一個客字的解釋就有好幾頁,有一種關(guān)于客字的釋義,讓我眼前一亮,怦然心動。古人把過去的事物,也稱為客,如客歲、客冬。人們移花接木,將一去不返,令人留戀的美好時光,戴上客字這個帽子,就像渴望留住客人一樣,渴望留住光陰,留住青春,留住美好。恰似貂蟬拜月,黛玉葬花。然而,歲月如刀,自古至今,這種傷痕誰又撫得平呢?客歲客歲,歲月終是留不住的客嘞!

自從邁入所謂的網(wǎng)絡(luò)時代,全人類有了統(tǒng)一的稱呼——地球人,也有了統(tǒng)一的戶籍——地球村。便利的交通和網(wǎng)絡(luò)視頻技術(shù),使人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多。然而,人與人之間,感情與距離似乎總是成反比,距離越發(fā)拉近,感情越發(fā)疏遠。都說,距離產(chǎn)生美,我說,距離也產(chǎn)生客氣。
自詡解放了思想的“新生代”,把老祖宗留下的待客之道,當成客套、守舊、古板、迂腐,與人碰面不打招呼,做客不講禮儀,放浪形骸,自以為灑脫。也許是吃了太多地溝油和垃圾食品的緣故,胸膛里經(jīng)?;饸馐?,像灌滿了硝藥一樣,一點就燃,一燃就炸,一件雞毛蒜皮的事,鬧得臉紅脖子粗,甚至拳腳刀子相向。人與人之間,少了應(yīng)有的一份理智,一份友善,一份客氣,這是一個值得反思,值得警惕的危險信號。
天地悠悠,過客匆匆,做人其實就跟做客一樣。彼此何不平和一點,客氣一點呢?客來了,喊一嗓,上酒!客去了,道一聲,慢走!熙熙攘攘,迎來送往,豈不熱鬧,豈不快意?
情義無價,歲月恒常。
散文欣賞(二)
鄉(xiāng)村的味道
一
鄉(xiāng)村的味道是露水的味道。
鄉(xiāng)村的晨霧被露水打濕了,像一團團沾了水的棉絮,一縷一縷,貼著地面悠悠的走。
塘里的魚兒,田里的泥鰍,纖毫畢現(xiàn),像在跳一曲古典芭蕾,一張張嘴巴張得大大的,露在水面上,貪婪的吮吸著露珠。
每一片嫩綠的草尖上,都掛著一顆晶瑩的露珠,珍珠一般,亮閃閃的。聽見腳步聲,它們順勢滑入草叢里逃遁了。
牛羊歡叫著,一群一群,爭先恐后往草地里趕,它們要搶在陽光趕跑露珠前,多吃一些鮮嫩的“露水草”。一只老黃狗,剛剛從草叢中追趕野兔回來,全身沾滿了露水,它停住腳,將身子用力一抖,露水像噴霧一樣灑向地面。女人們挎著菜籃子,像一只只蝴蝶,輕盈的走向生機勃勃的菜園,趟一路露水……
鄉(xiāng)村的早晨,是露水浸潤的濕漉漉的世界,空氣中滿是露水的芬芳。

二
鄉(xiāng)村的味道是陽光的味道。
陽光像個率性熱辣的小帥哥,它親吻了一下露珠,露珠像個害羞的小姑娘,一扭頭藏了起來,留下一地青草的芳香。
陽光跑到紗窗邊,往灶屋里瞧了瞧,可是窗格太小,幾個耀眼的光斑打在黑黢黢的木板墻壁上,像一枚枚明晃晃的金幣。
曬谷坪里,濕潤的稻谷,被頑皮的陽光翻來覆去的摩挲,全身燥熱發(fā)燙,連顏色也變得跟太陽一般,金燦燦的。
父親隨手抓起一把谷子,揉搓一下,沙沙沙地脆響,搓出一縷淡淡香,搓出一股陽光味。
夜晚,我躺到床上,母親把白天剛剛曬過的鋪蓋拿過來。我抿住嘴,鼻子貼住被面,深深的吸一口氣,一股淡淡的陽光香味沁人心脾,直抵我的夢境.

三
鄉(xiāng)村的味道是花香的味道。
鄉(xiāng)村是個百花園,春夏秋冬,田間地頭,叢林山崗,花謝花開?;鸺t的是桃花、杜鵑花;雪白的是梨花、山茶花;金黃的是油菜花、松樹花;粉紅的是草籽花、櫻桃花……
春天是花的海洋,仿佛是一場流光溢彩魅力四射的美麗的角逐??諝庵?,晨霧中,雨水中滿是花朵的氣息。調(diào)皮的風姑娘最喜歡花香,她成天拖著長長的透明的羽衣,在空中漫舞。
比風姑娘更愛花的是蜜蜂。它們忙碌的身影,像一支支鉛筆,在空中畫出一條條黑黑的細線。這些可愛的小精靈,把花粉釀成蜜,把花香持久儲存。
禾花蜜、茶花蜜、槐花蜜、桂花蜜、油菜花蜜、草籽花蜜、金銀花蜜、冬桃花蜜……采得百花釀成蜜,為誰辛苦為誰甜?
蜜蜂把辛苦留給自己,把香甜灑滿人間。

四
鄉(xiāng)村的味道是茶飯的味道。
鄉(xiāng)村的生活,粗茶淡飯,寧靜祥和。鄉(xiāng)下人的日子,踏踏實實,平平安安。
有一首童謠唱得好:“叫你哥,叫你哥,教你妹妹嫁給我,白天給我煮茶飯,夜里幫我暖被窩。”茶飯,老婆,熱被窩,就是鄉(xiāng)下人理想的安樂窩,就是他們想要的生活。
習慣了粗茶淡飯,生活其實很簡單。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鄉(xiāng)下人少有不切實際的想頭,少有骯臟陰暗的東西,只要茶飯?zhí)铒柖亲?,一個個就渾身是勁,渾身是膽,錚錚似鐵,堅韌如鋼。
出嫁的時候,要喝“離娘茶”,吃“離娘飯”;驅(qū)邪避晦,用的是“茶葉米”;老人臨終前,親人們噙著眼淚,要給老人喂上人生最后的三口茶飯……
也許,只有茶葉和五谷能固本強根,扶正祛邪,不會饑渴,不會惶恐,安抵天堂。

五
鄉(xiāng)村的味道是泥土的味道。
鄉(xiāng)村的泥土,是那樣肥美,那樣綿軟,那樣滋潤,隨你怎么撫弄拿捏,它就像一個柿餅,像一個面團,像一團幸福。
早春二月,大地上響起犁田催牛的吆喝聲,剛剛翻過來的清新的泥土的味道,把鄉(xiāng)村的每一個旮旯,每一個縫隙填滿。這股味道里,夾雜著青蛙、泥鰍、蚯蚓、土狗子的淡淡腥味,夾雜著青草和樹葉腐爛時發(fā)出的漚氣,夾雜著耕牛和農(nóng)夫身上那股濃濃的汗水和生活的氣味。
土地是鄉(xiāng)村的根本,是生活的源泉,是精神的支柱。世世代代的鄉(xiāng)民,生在土地上,長在土地上,奔走在土地上,勞作在土地上,快樂痛苦都在土地上。講一口地道的土話,喝一壺地道的土酒,吃一碗地道的土菜,土地始終是他們生命的度量衡……百年之后,入土為安。
泥土的味道,其實也是生命的味道。
散文欣賞(三)
草木作伴的童年
雪峰山深處的老家,有霧海,更有林海,山里的孩子,與草木一起成長。
春天里,梯田中密密麻麻的草籽開花了,香氣襲人,五彩繽紛。田野像鋪上了一張厚厚的彩色毯子,很是誘人。晴朗的日子,我們一群小把戲相約去草籽田里摔跤、追趕子、做五花八門的游戲。累了,仰面八叉,躺在草籽花里。花間,蜜蜂居多,也有各種不知名的毛茸茸的土蜂,不小心驚擾了它們,就會被蜇傷。
扯豬草,姐姐是一把好手,背著一個大背籮,一把鐮刀呼呼生風。扯豬草也有危險,像五步蛇、銀環(huán)蛇、竹葉青、烙鐵頭之類的毒蛇時常潛伏在草叢中,割豬草時得擦亮眼睛,十分警惕。肥嫩的豬草,在剁碎和煮熟的過程中,始終散發(fā)著濃郁的清香。
剁柴,是每日的必修課。老家山高林密,剁柴十分講究。上好的屬干竹子,其次算干雜木,稍次數(shù)干杉木和干松木。入秋后,可以剁濕雜柴,碼放在柴屋里,冬天里就焦干了。

農(nóng)家刀具十分鋒利,尤其是破篾用于捆柴,極易弄傷手指。細小的創(chuàng)口,我們找一種常見的“苦菜公”葉子,小心翼翼從背面揭下一層白色的膜,薄如蟬翼,極像笛膜,貼住創(chuàng)口,立馬止血,比如今的創(chuàng)可貼管用。若創(chuàng)口太深,流血太多,先用力壓住創(chuàng)口,然后,趕緊找?guī)赘蓸渲粓F火,拔一顆通紅的火炭至于石板上,用柴刀輕輕搗成炭粉,涼了后,用一片樹葉撮起來,均勻撒在創(chuàng)口上,止血是分分鐘的事。若沒帶火柴,就只能咀嚼樹葉止血,譬如檵木葉子。
春來了,家里會增加一批新成員,母親捉回來二三十只毛絨絨的鴨子。看鴨的任務(wù)落在我身上,姐姐和妹妹分攤了我扯豬草的差事。
臨近蒔田,我一邊看鴨,一邊參與撒牛屎淤、扯水腳、殺田坎等農(nóng)活。
從牛欄中清理出來的牛屎淤堆積如山,經(jīng)過半年多的發(fā)酵,成為水稻最好的底肥。犁田前,要把堆在水田中的牛屎淤弄碎,勻稱地撒滿水田。每次撒過牛屎淤,雙手就像涂滿了肥皂水,滑溜溜的,總是洗不干凈。摸起筷子,手心里似乎還有牛屎淤的怪味。
扯水腳,就是把田坎靠近水面一尺左右地段的雜草連根徹底拔除,仔細查看水腳處有無“漏眼”,發(fā)現(xiàn)漏洞,必須堵好。扯水腳很容易摸到水蛇,這種蛇體型小,手指頭粗,一尺多長,全身黑色,微毒,喜歡藏身潮濕處。不經(jīng)意間,拔出的草根中一條水蛇在使勁扭動。頓時,全身一抖,像觸電一樣,飛快甩掉水蛇,小心臟仍在狂跳。驚魂未定,趕緊用右手在額頭前,從前往后快速掃三下,嘴里念叨:呸啾,呸啾,呸啾!
殺田坎是門技術(shù)活,田坎起起伏伏,茅草間時而會有突出的石塊,手法不嫻熟,就會把茅鐮刀剁出缺口。茅草或小樹間,有不少小馬蜂窩,一刀下去,嗡嗡聲一片,受驚的馬蜂像轟炸機一樣向人俯沖。危機四伏間,只能快速就地蹲下,一聲不響,紋絲不動。馬蜂來回飛舞一番,尋不著活動的攻擊目標,便陸續(xù)返回老巢。經(jīng)驗告訴我們,有時候,忍氣吞聲、以靜制動是自我保護的不二法門。
端午節(jié),母親將蒜瓣刻成猴頭狀,摘3個六月雪枝尖,再加菖蒲草,給孩子們制作小香囊。據(jù)說,端午節(jié)掛香囊,可驅(qū)毒蛇、避蚊蟲、祛邪氣。門窗上,掛上菖蒲和艾草,木屋四周,灑上雄黃和大蒜水。鮮嫩的粽葉包裹的三角粽子,在柴火的蒸煮中清香四溢。
夏天,青黃不接,日子似乎格外長。有太陽的中午,赤腳踩在青石板路上,腳心都發(fā)燙。饑腸轆轆,孩子們也少了玩趣。用一根一尺多長的竹條,彎成一個心形圈子,插進一根3米多長的小竹竿頂端,伸向屋檐下,把蜘蛛網(wǎng)裹滿竹圈,一個捕獲知了的神器就大功告成。百無聊賴,我們便舉著神器去院子旁邊的果樹上捕捉知了。
神仙豆腐是那時唯一的飲品。田間地頭,到處生長著鴨屎木(腐婢),摘下其嫩葉,洗凈,加冷水揉碎,添加適量草木灰,紗布過濾,沉淀一個小時左右,神仙豆腐就做好了。這道清涼飲品,滑滑爽爽,入口即化,生津止渴,清香四溢。五黃六月,神仙豆腐是天賜的輔助口糧。
秋天比春天更忙碌??嘲?,挖紅薯,打谷子,空氣中都是豐收的味道??雌饋砦骞蓉S登,分到各家各戶的糧食卻十分有限。

隊里一開鐮打谷,我就背著書包、打著赤腳,成天跟著打谷機奔跑,撿禾穗是每日的功課。半個月下來,我的腳丫子被稻茬劃破了,收獲卻喂不飽幾只雞,所有的孩子都在撿禾穗,哪有那么多禾穗可撿呢?
刨紅薯就更難了。大人們在前邊挖,我們一群小把戲跟在屁股后面刨,能刨到手的機會卻十分渺茫。有一次,父親罕見的做了一回手腳,快收工時,他留了兩蔸紅薯沒挖,巧妙地用泥土遮蓋好并做了標記。月光下,父親悄悄帶上我,挖回來幾個圓滾滾的大紅薯,也圓了我一個美夢。
八月瓜、布老虎、野百合、獼猴桃、苦李子、板栗、尖栗、葡萄、枇杷、核桃、酸棗……秋天里,林子里有數(shù)不清的野果,五花八門,五顏六色,充滿了誘惑。只要有空,我們一群小屁孩就會往山里鉆,擦亮眼睛,像果子貍一樣,尋找各種美味。那時,鞋子很稀罕,我們進山都光著腳丫。林子里,落滿尖栗毛茸茸的刺球,當初,我們不知是如何走過來的?
冬天里,跳田、打翻板、蕩秋千、抽陀螺、騎高腳馬等娛樂項目成為日常。
我想說一說牛欄樓上的“地道戰(zhàn)”。隊里的耕牛集中圈養(yǎng),為此,院子中央專門起了一座兩層的大木樓。一樓有7間牛欄,每間可容納三四頭耕牛。二樓沒有圍擋,用于堆放谷草,以備耕牛過冬。如此龐大的一個草料場,自然是冬天里最暖和的一個樂園。我們像一群老鼠,在草堆間開辟出四通八達的通道,用來打“地道戰(zhàn)”。間隔不遠,還弄出一個個“房子”,玩伴們一人一間,方便“休戰(zhàn)”期間串門“做客”。
有一回,我玩累了,獨自爬進自己的“房子”休息。四周,稻草香氣馥郁,外面,忽然沙沙啦啦下起沙雪,麻雀嘰嘰喳喳在叫喚,腳下,牛群里不時響起反芻的咕嚕聲。聽著這神奇的催眠曲,我很快進入了夢鄉(xiāng)。醒來時,已天黑很久,家人們正大呼小叫、著急地四處找我……
散文欣賞(四)
月色遮不住那份無奈
1989年 8月初,我接到了湖南廣播電視大學直屬分校的錄取通知書。通知書上標明每年的學費為450元,當時,對一個農(nóng)村家庭而言,這不是個小數(shù)。
記憶中的農(nóng)村,一個窮字,讓人不寒而栗。恨不能拿一分的硬幣掰成兩半來用,是許多家庭的切膚之痛。湊齊學費,成為父母心中天大的難事。
接近月底,入學日期進入倒計時,我卻不敢提半個開學的字。這些天,母親寢食難安、愁眉不展,學費的事,急得她團團轉(zhuǎn)。一天清早,母親在灶屋里很少見的沖父親大聲發(fā)虛火。我躺在床上,斷斷續(xù)續(xù)、隱隱約約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。父親是村長,母親一大早就趕到村里的出納家里,要求預借父親下半年的工資。好話講了幾籮筐,人家就是不買賬,這也難怪,父親原先在村里借的錢還未還清呢。

當天上午,母親就帶信給鄉(xiāng)里的豬販子,從她凝重的神情里,我看出母親是要破釜沉舟了。下午2點多,兩名豬販轟轟隆隆開來了一輛手扶拖拉機,還拿了一根桿秤。母親二話不說,帶著他們到了豬欄旁。姐夫和父親趕過去幫忙,在一陣刺耳的豬叫聲里,捉豬,過秤,裝車,付錢等一系列程序一氣呵成。拖拉機突突冒著黑煙絕塵而去。賣豬過程中,母親很少說話,只是堅持用自家的秤,她擔心豬販子“放飛秤”。這回,把正在長膘的3頭“架子豬”一起賣了,母親實在是舍不得!
豬也賣了,可將車費、生活費、還有妹妹的學費一起算起來,還是不夠數(shù)。
怎么辦?
這時,姐夫悄悄地出了個點子。當時有人正在村里收購楠竹塊子。每塊一毛二分錢。稍粗一點的竹子,每根可賣到近4塊錢。只是砍伐指標有限,不得多砍多賣。姐夫說,趁著月光,兄弟倆偷偷去砍些竹子賣吧。我十分猶豫,畢竟,父親是負責林業(yè)管理的村長,這事傳出去,父親的面子往哪擱呢?再說,從小到大,我又何曾干過這偷偷摸摸的事?
然而,看著父母親成天愁眉苦臉的樣子,我的心里,滿是內(nèi)疚與不安。
晚飯時,我鼓足勇氣,對母親講了姐夫的想法。母親看了看父親,沉默了好一陣。最后說:要去,就喊你老爸一起去吧,多個人,多份力。

月光下,父親與我們一起去了村子后面的竹林。竹影搖曳中,我們砍倒了一根根粗壯挺拔的竹子。月色朦朧中,誰也不說一句話。我依稀看見,父親捧起泥土和枯葉,掩蓋那些剛剛砍過的竹蔸。此刻,我非常理解父親沉重的心情。他安守本分、恪盡職守干了20多年基層干部,從沒干過如此沒臉面的事。眼下,父親看似的多此一舉,與其說是掩人耳目,不如說是掩蓋心中深深的不安和無奈!
我們一連忙了3個晚上。偷偷砍回竹子,又偷偷伐成竹塊捆好,混雜在原先碼好堆的竹塊中。就這樣,神不知鬼不覺總算湊齊了學費。然而,父親的臉上,始終看不出一絲半點的輕松。
時隔多年,我總也忘不了那一輪慘淡的月光,忘不了父親臉上,那份比月光更慘淡的無奈!
散文欣賞(五)
風中的劍客
小時候,我對頭頂那片天空滿懷敬畏。不為別的,只為那空中揮之不去的幽靈——巖鷹。
鄉(xiāng)下老家,人們把所有的猛禽統(tǒng)稱為巖鷹。記憶中,那時的巖鷹約為三種:一種是體型短小的鷂子,村里人又叫它“打影棒棒”,它以捕食家禽的幼崽為主,是空中的輕騎兵。一種是蒼鷹,天高云淡時,它喜歡用藍天當背景,像一架滑翔機,在高天上翱翔。又喜歡在高空鳴叫,音質(zhì)純凈清亮,回蕩天宇,有鳳鳴九天的神韻。蒼鷹是藝術(shù)家,又是劊子手。它攻擊性強,攻擊面寬,從家禽到小的野味都在它的捕獵范圍之內(nèi),是空中的狙擊手。最后一種是雕。它體格碩大,一對翅膀打開,足足有兩三米長,是空中的巨無霸,它生性兇猛強悍,所向披靡,是空中的劍客,是獨步青天的王者。

雕很沉默,很冷峻,也很兇險。它飛臨村莊時,像一架高空轟炸機,沒有一絲征兆,沒有半點動靜。它有超常的視力,有驚人的判斷力,在幾百米的高空可以發(fā)現(xiàn)并鎖定目標。它捕殺的技巧幾乎完美,攻勢凌厲,打擊精準,干凈利落,一旦亮劍,幾乎零失誤,是超一流的空中殺手。雕的一生,有許多驚世駭俗之舉,寫滿神話,寫滿傳奇。
一個晴朗的冬日,生產(chǎn)隊的牧場里,一窩快滿月的豬仔在禾堂里玩耍。突然,空中閃過一道黑影,一股凌厲蕭殺的冷風響著笛音,雕從半空垂直俯沖而下,一雙鋼鉤般的利爪把一頭二十多斤重的小豬攔腰鎖緊,一陣旋風般飛走了。把正準備喂豬的三嫂子,嚇得目瞪口呆、魂飛魄散。聞聲趕來的人,把她密密匝匝圍了好幾圈,三嫂子呆若木雞,兩眼發(fā)直,說不出半個字。隊長擠進來看了看,說:“她嚇懵了,嚇啞了,你們看,連褲子都濕了呢!”
村里有個李奶奶,個子相當瘦小,遠看像個大小孩。過去,村里的婦女,流行出門時戴絲帕。一塊絲帕三四米長,青黑色。一圈一圈把一塊絲帕纏熨帖,需要半個時辰。一個早春的上午,天氣有點陰冷。李奶奶挎著竹簍,貓著腰,在一丘荒田里扯豬草。她穿著一身青色的衣服,戴著絲帕,遠看像一團緩緩移動的黑影。李奶奶埋頭扯著豬草,沒留意天上的動靜。突然,呼呼作響的一陣冷風撲面而來,沒等李奶奶回過神,她感到有什么東西在用力扯頭上的絲帕,一下子把她拉離地面,往前帶了一兩米。李奶奶一驚,本能地用雙手去護頭,卻摸到了一雙鐵棍一樣冰冷的腳桿。只一摸,老人家知道出了什么事,頓時,腦子里一片空白,人已經(jīng)嚇癱了。雕一看鉤住了一個人,同樣大吃一驚,想趕緊松開爪子逃離??墒?,爪子被絲帕纏住了,一時脫不開身。倉惶間,它的一對鋼爪一頓亂蹬,最終把李奶奶的絲帕連同幾咎頭發(fā)一起鉤走了。老人家活了一大把年紀,從未遭遇過這等陣場,活生生嚇暈過去。兒子把她背回家里,腳手還一直抖過不停。傍晚,李奶奶的媳婦拿著蔑撮箕,到出事的地方,幫老人家撈魂。
自從出了這兩樁事,村里人帶孩子出門都格外警惕,不敢讓剛學會走路的孩子,單獨呆在一處空地里。
我和雕有過兩次近距離接觸。一次,我站在屋檐下,忽然感覺從天上旋下來一股冷風,一道黑影像一把利劍猛刺過來,我家那只3歲的老母雞瞬間被雕掠走。丟下一大堆毛絨絨的雞仔,它們驚慌失措,在草叢中唧唧地叫。一次,我扛著鴨梢,站在稻田邊看鴨。禾苗長有一尺多高,稻葉基本遮住了水面,鴨子隱身其中覓食,想來不會出什么亂子。我在田埂上巡邏幾圈,發(fā)現(xiàn)沒事,索性蹲在水溝邊玩水。玩著玩著,我看見水面上劃過一道黑影,猛一抬頭,看見雕伸展著寬大的翅膀,射箭一般向稻田的一處俯沖而去,在一陣嘎嘎嘎的驚叫聲里,雕猛一蹬腿,鉤走了一只大白鴨。盡管隔了好長一根田埂,我仍能感受到那陣冷冷的風里隱藏的殺氣?;剡^神來,我邊哭邊喊,可還有什么用呢?雕滿載而歸,而我只好等著挨揍。

說來也怪,我同雕打交道好多年,卻一直沒看清過它的模樣,它風馳電掣,來如光,去如電,我連它的羽毛都沒撿到過一根,甚至連它長什么顏色都沒搞清楚。雕隨風生,來來去去,起起落落,它都裹挾著一股冷冷的風,嗖嗖的風,怪怪的風。它像一個風中的劍客,來如電,去如風,行蹤詭異,讓人避之不及,談雕色變。
日子久了,我有了一個驚人的發(fā)現(xiàn):這是一只獨雕!原先我以為,雕群也懂得勞逸結(jié)合,輪流執(zhí)勤。后來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是同一只雕,它每次捕獲獵物后,都在不遠的山嶺上獨自享用,就算吃不完也從不帶走。我想,它難道沒有老伴嗎?難道沒有孩子嗎?據(jù)此,我斷定它是一個獨行俠,是村莊上空惟一的雕,也是最后的雕,是風中孤獨而憂郁的劍客。它前有古雕,卻后無來者。對此,我不免為之慶幸,更為之嘆息。
往后,我離開了村莊,不再和雕有什么來往,也不再和它有什么糾葛。但我卻無法忘掉它,不時想起它,偶爾有老家來的客人,我會特意提起它。
聽說,這個風中的劍客,最后的結(jié)局充滿傳奇。一個冬天的傍晚,雕撲進一個巖穴里去抓雞,不料空間太小,把翅膀卡住了。正在掙扎,不巧女主人趕來了,她拿起背簍把它死死的罩住,眾人聞聲趕來,七手八腳,把它解決了。
雕,這個風中的劍客,風風火火一輩子,風風雨雨一輩子,也風風光光一輩子,最終,卻栽在人的手里,栽在女人的手里。這種戲劇性的結(jié)尾,抑或是劍客的宿命?
散文欣賞(六)
一只倒扣的碗
兒時有許多漏不掉的記憶,有幸??鞓返模灿型纯啾瘋?。我的心底埋藏著一份神秘莫測的記憶,仿佛是我一生的一個注腳。
那時,我和春寶都沒開蒙讀書,正是玩得起勁的時候。春寶是家里的滿崽,春寶娘幾乎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滿崽身上,她那對“水桶奶”一直把春寶喂到8歲,喂得春寶鼓鼓囊囊、敦敦實實。春寶娘像春寶隨身掛著的奶瓶,從來沒有斷過線。
有一回,春寶娘破天荒出了遠門,一去好多天沒回轉(zhuǎn)。那些日子,春寶像一只發(fā)瘟的雞仔,沒精打采,稍微一戳,就眼淚婆娑。
一天,春寶娘忽然一陣風似的回來了,褲兜里揣著一把花花綠綠的紙包糖,還用荷葉裹了兩個雞腿。見了春寶,一手攬進懷里,在腦門上連親幾下,撩起衣襟,趕緊喂奶。

太陽落山的時候,春寶悄悄地塞給我一個紙包糖,還貼住我的耳朵說,他的娘能早早回來,是因為他找到了一個能讓娘回家的好法子。我問,什么好法子?春寶得意的呶呶嘴,裝出神秘兮兮的樣子。我想,我的娘又不出遠門,才不稀罕你什么鬼法子呢。
一個夏天的早晨,娘早早地起床做飯,又很仔細地打扮了一番,娘從不這樣在意過自己的。我預感到娘要出門,也預感到娘這回不會帶我走,我跑過去拉緊娘的手,問娘要去哪里。娘淡淡地說,縣里組織代銷員培訓,要去十幾天。你好好呆在家里,照看好妹妹,聽姐姐的話,夜里早歸屋,莫四處亂躥……我聽著聽著,嘴皮子陣陣抖動,眼淚簌簌的落下來。要知道,打脫了娘胎,我一天都沒離過娘,娘不在身邊,這日子怎么過呢?!
娘一出門,我頓時覺得我的天空一片灰暗。妹妹也變得很敏感,有三分神經(jīng)質(zhì),動不動就哭。姐姐一下子變得老成了,好像突然長大了不少,掃地,做飯,洗碗,喂豬,洗衣服等等平日里以娘為主的家務(wù)事,她二話不說,一肩挑起來。姐姐往往一雙手忙都忙不過來,還要哄著老是添亂的我,撫慰哭鬧的妹妹。可是,姐姐畢竟才十歲出頭,我發(fā)現(xiàn)她好幾回都像撐不住了,不過,只是一會兒,她抹干眼淚,又忙上忙下。一天一天,我盼著太陽早下山,盼著雞公早打鳴,盼著娘快快回來。有時,妹妹哭個不停,我只好帶她去村口的老楓樹下等娘。給她采好看的野花,帶她看蝴蝶跳舞看蜘蛛補網(wǎng)看螞蟻抬蚯蚓,看著看著,她就樂了,可回轉(zhuǎn)時,妹妹又想起媽媽,又是哭……
一天中午,我忽然想起春寶那神秘兮兮的樣子,我想應(yīng)該讓他教教我那個好法子。我從餐柜里翻出早餐剩下的兩塊臘肉骨頭,馬上跑去找春寶。春寶正坐在堂屋門檻上用竹子削弓箭,見了我,聞到臘肉香,咽了咽口水。問,還有嗎?讓我嘗嘗。我說,有呢,不過你要教我那個能讓娘回來的法子。春寶略微一想,湊著我的耳朵說了一通。他美滋滋的嚼了一口臘肉骨頭,補充說,最好是在剛剛出月光的時候放,放的時候千萬莫讓人看見,記得一日看三回。

那個下午,我哪里都不去,什么事都不管,安心等月光出來。天空一點一點暗下來,空氣像水洗過一樣的清涼,知了在走廊的木柱上忘情般鳴唱,突然間受了驚嚇,劃出一道黑影往屋檐上竄去,一頭撞在蜘蛛網(wǎng)里,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哀鳴了一陣,被蜘蛛裹成了一個紡錘形的白絲團。蟋蟀在屋子里彈起動聽的絲弦協(xié)奏。門口的稻田里,蛙鳴起伏。月光從老楓樹的枝葉間漏過來,穿過木窗格子照在老式木床的麻帳子上,光影斑駁。這個時候,我曉得院子里一班嘍羅兵(小伙伴們)正聚集在禾堂里,用各式各樣自制的武器大打野仗。我頂住巨大的誘惑,躲在房子里用心操作春寶教給我的法子。我一邊不停的念叨:娘呀娘呀快快回,娘呀娘呀快快回,一邊匍匐在木樓板上,慢慢往娘睡的床底下爬去,把我的小飯碗小心翼翼地倒扣在床底正中央。春寶說過,倒扣在娘的床底下的飯碗,好像一個吸盤,可以緊緊地吸住娘的心。這樣,出門在外的娘,就會心痛起來,就會記掛家里的娃崽!
接連兩天,我按照春寶教給我的法子,每天用心把這只倒扣的飯碗,看一回,看兩回,看三回??粗粗?,好像就看見了娘孤單的身影,看見娘走在村口彎彎曲曲回家的山路上。有一回,我果然看見娘一陣風回來了,高興了一陣子,雞公叫了,夢也醒了。
扳著手指頭一數(shù),飯碗已經(jīng)倒扣了四天。傍晚,我照例去房里看一回。忽然,我聽見家里的老黑狗興奮地叫了幾聲,接著,聽見妹妹興奮的喊叫:哦,娘回來嘍,娘回來嘍!那一刻,我凝視著那只倒扣著的碗,熱淚四流。
娘回來了,我卻不打算揭開那只倒扣著的碗。我想,最好就這樣一直緊緊扣住娘的心,讓娘不再離開家,不再離開兒女們。
說來也怪,往后幾十年,真的如我所愿,娘一直呆在屋子里,圍著家務(wù)事轉(zhuǎn),圍著自己的男人轉(zhuǎn),圍著兒女們轉(zhuǎn),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,一頭青絲轉(zhuǎn)成了白發(fā),再也轉(zhuǎn)不出這個家。
歲月流轉(zhuǎn),我的天地越來越大,家顯得越來越小,容不下我的一切。劇情般的角色也很快換位,娘呆在老家,我卻東奔西走。到后來,我連戶口也遷走了,變成了所謂的城里人,老家成為我履歷表中的出生地。我不曉得娘想我的時候是什么滋味,不曉得娘是否想過用一種什么法子牽兒女們回家。我只曉得娘早晚在神龕前燒香許愿,祈求兒女們過得順心,過得太平,過得安穩(wěn)。
許多年來,我做過無數(shù)的夢,夢的背景幾乎只有一個,就是老家。更奇怪的是,夢里我老是長不大,始終是個少不更事的頑童。夢里也經(jīng)常和娘在一起,娘依舊年輕。常說,日有所思夜有所夢,我也經(jīng)歷過那么多風風雨雨,為何卻從不入夢呢?
我時時記起那只倒扣著的碗,莫非它果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,多少年來,它不僅扣住了娘的心,也緊緊扣住了我的心。離家這么久,老家的情形今非昔比,娘睡過的老式木板床早已拆掉了,那只倒扣著的碗也不知下落何方?,F(xiàn)在,我終于相信,水滴石穿,面壁成影,世間萬物皆有感應(yīng),一種持續(xù)的意念會產(chǎn)生神奇的力量,讓人無法回避無法抗拒。這種神秘的力量如影隨形,魔力無邊。
我明白,那只倒扣著的碗,而今,已無法揭開,它永遠扣在娘的心頭、我的心頭。
散文欣賞(七)
母愛點亮的重陽
童年那些斑斑駁駁的歲月里,有一個日子是最令人牽腸掛肚的,那就是生日。
十歲前,我是非常在意過生日的,哪一次來了什么客人,哪一次吃了什么東西,哪一次得了什么獎賞,都牢牢的在心里記下一本賬。
我的生日是重陽節(jié),按理說,碰上過節(jié)的生日不容易被遺忘。但農(nóng)歷九月間,正是搶收中稻的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,父母親為掙到更多的工分,確保隊里秋后算賬時能多分到幾斤口糧,總是拼死拼命地干活。人都忙得暈頭轉(zhuǎn)向了,哪還顧得上什么生日呢?
那天傍晚,母親收工回家時,顯得十分疲憊。她靠在門口的小竹椅上,想好好地歇口氣,嘴里不停地吩咐兒女們做這做那。姐姐按母親的吩咐淘米煮飯,又去壇子里翻腌好的榨菜。我一見母親半點沒有給我過生日的意思,就沖她發(fā)火了:今天我過生日,我不吃榨菜,早上講好要給我吃好菜的,講話要算數(shù)!母親一聽給怔住了,她自言自語說:哎呀,忘了大事了,哪有好菜哦?看到我快要哭的可憐樣子,母親走過來,撫摸著我的頭,說:寶寶,對不起!娘馬上去給你弄點好菜吃。說完,母親從堂屋的角落里拿了個魚簍,轉(zhuǎn)身出了門。

那時,暮色蒼茫,很快就會斷黑??粗鴿u漸消失在夜幕中的母親的背影,我心里有些后悔又有些期待,我想,這個時候了,母親究竟能搞到什么好吃的東西呢?
母親回來時,天完全黑了。不用說,她憑著記憶和膽量摸了一段夜路。然而,母親先前的疲憊一掃而光,還掛著一臉欣慰的笑。嗨,快拿個木桶來,捉了一簍子的螃蟹,今天這雙手還蠻吃腥呢!
屋前的小溪離家少說有半里多路,我們都十分驚異母親是如何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摸到四五斤螃蟹的。見了葷腥,我們個個眉開眼笑,熱情高漲。母親架好菜鍋,親自主廚。父親在一旁當教練,教我們抓螃蟹時,如何避開那一對有力的蟹鉗。母親惟恐我們等得咽口水,索性多管齊下,教我們將大蟹鉗和一些小螃蟹直接放到炭火上去燒烤。這一下全有事做了,氣氛也更熱鬧了。鍋子里在煎炸,灶堂邊在燒烤。很快,滿屋子便彌滿了螃蟹誘人的清香,讓人忍不住直咽口水。
那晚,是我平生吃得最多也吃得最香的一餐螃蟹,我毫不客氣地把自己看作了一回貴客,好像整個螃蟹晚宴就是母親專門為我的八歲生日而特別開設(shè)的。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,一個差點被遺忘的暗淡的生日,因為有母愛的點亮而彌足珍貴!
我想,天底下能將白開水般的日子,過出醇香滋味來的,唯有母親了。
(圖片來自網(wǎng)絡(luò)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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