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扶拖拉機是一個時代的主要交通工具，它不僅承載著鄉(xiāng)親們追求幸福生活的夢想，還承載著我堂兄敢于挑戰(zhàn)自我，挑戰(zhàn)世俗的一段美好姻緣，令人感動，令人淚奔。
我出生于上世紀70年代初，老家農村的馬路上最常見的交通工具就是手扶拖拉機，它給我的童年留下了一段不可磨滅的印記。
我的一位堂兄，一米八的個頭，鄉(xiāng)親們稱他“高漢”，他在山村普遍海拔不高的人群中脫穎而出。他儀表堂堂，國字臉，濃眉大眼，炯炯有神，像探照燈似的。聲音洪亮，擲地有聲，是名副其實的大帥哥。他身體又壯實，在農村干農活無人能比，一百斤擔子壓在他身上可以小跑。只要他在那里干活，那里就有一群同齡女青年跟在身后，干活場景熱火朝天，更是一道靚麗的風景。在村里，各家各戶都養(yǎng)成了相互幫助的良好村風，大家在一起干活的時候，堂兄總要爭第一。挖土、犁田、挑擔子無人能比，他是干農活的一把好手。遇到村里誰家有紅白喜事，大家忙完事情，送走客人以后，主人家都要請幫忙的鄰居們喝酒以表謝意。在鄉(xiāng)親面前，喝酒他也當仁不讓，也是第一，從未醉過。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時?？滟澦?ldquo;這小子將來一定有出息。”
那是1977年，堂兄剛滿18歲就報名參軍，體檢順利過關，家庭成分也好——貧農，政審也順利通過。他去部隊那天，鄉(xiāng)親們全部匯集在一起，前來歡送堂兄，給堂兄胸前別了一朵盛開著的大紅花，他樂不可支。在等待的這段時間里，我和村里的小朋友們圍在他身邊，他時不時逗我們玩，一手提一個小朋友轉圈圈。伯父伯母把壓箱底過年過節(jié)才穿的衣裳穿上，喜笑顏開地招呼鄉(xiāng)親們。沒多久，鄉(xiāng)武裝部開來一輛手扶拖拉機接堂兄。大紅花簇擁著拖拉機。在兩根手柄上，前面的柴油發(fā)動機引擎蓋前、蓋頂，后面的拖斗邊都是彤紅的大紅花，著實喜慶。
小山村在貴州的大山溝里，崇山峻嶺，蜿蜒起伏，山高水稀，要走向外面的大世界，只有兩條路，一是讀書，二是當兵。堂兄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村里第一個當兵的人，這不僅是家庭的榮耀，更是全村人的驕傲。
拖拉機坐不了幾個人，伯父伯母，還選了幾個鄉(xiāng)親代表送堂兄到區(qū)上集合，隨后送到縣里再去部隊。全村的鄉(xiāng)親們敲鑼打鼓，嗩吶齊鳴，鞭炮聲聲，整個小山村頓時沸騰起來，那動靜響徹十里八鄉(xiāng)。鄉(xiāng)親們跟著拖拉機一起跑，小孩子們更是樂翻天，也抓住拖拉機不放，一直從山腳下追到平路才松手。小山村走出了一位當兵的人，是那個時代多么光榮的事，大家都為此感到自豪。
來到區(qū)上，堂兄的女朋友早早就等在武裝部門口的一個拐彎處，長長的兩根辮子，亭亭玉立，未施粉黛，已是面若桃花。她手里拿著兩雙親手縫制的鞋墊。那天，正值鎮(zhèn)上趕集的日子。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開始涌動。堂兄看見了她，他旋即跳下拖拉機徑直跑過去矗在她面前，話還未出口，他女朋友晶瑩剔透的淚花一滴一滴地伴隨著抽泣聲滑落，堂兄手指往后一指說：“你看后面，你親戚也來趕集了。”說完，堂兄把嘴巴湊上去，她一回頭正好吻個正著。他女朋友一頓粉拳“撲”向堂兄。堂兄卻得意忘形地說：“你偷偷親人家，讓別人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，不許反悔了哈！”眼前的這一幕，被伯父伯母和鄉(xiāng)親代表看得真真切切，令他們驚訝。異口同聲問伯父伯母，堂兄的女朋友是哪家姑娘？都沒見過，伯父伯母無言以對，伯父嘟囔了一句：“估計是他自己耍的。”
那時候的青年人婚戀還比較封建，多數(shù)都是媒妁之言，自由戀愛的較少。堂兄的戀愛行為，大家都不知情，保密工作做得密不透風。他的這一舉動頓時在小鎮(zhèn)傳開了，七嘴八舌，議論紛紛。很多人勸那女孩子不要跟堂兄來往，說他這人作風有問題等上綱上線的言語。堂兄的女朋友聽到這些風言風語，左耳朵進右耳朵出——當耳旁風，根本不理會。他們愛得堅決、執(zhí)著。
辦完手續(xù)，即將坐上解放牌卡車去縣里，伯父伯母拉著堂兄的手，依依不舍，伯母的眼淚唰唰地淌，一直在叮囑堂兄不要莽撞、逞能，要聽首長的話等等。伯父打斷伯母的話問堂兄：“你耍的女朋友是哪家姑娘？”此時，堂兄才如實交代，是鄰村的，他們趕集時認識的。
喇叭一響，綠色的卡車緩緩啟動，伯父伯母和鄉(xiāng)親們紛紛揮手告別。堂兄的女朋友一直抓住堂兄的手不愿松開，在全鎮(zhèn)前來趕集人眾目睽睽之下，她一直跟著車子緩緩移動。出了小鎮(zhèn)，車速加快，她就抓住車子一起奔跑。堂兄擔心出事，大聲喊道：“別追了，我會回來的，你一定要等我。我到部隊了就給你寫信，你一定要給我寫信。你回去一定要給你爸媽講，我已經跟我爸媽交代了。”她一直哭，一言不發(fā)，像雞啄米一般，不停地點頭?？ㄜ囻傁蜻h方，消失在崇山峻嶺中，她依然還在注視著伸向遠方綿延的公路。
天各一方，鴻雁傳書，濃濃的愛在信箋上來回傳遞。猶如歌曲《十五的月亮》唱的那樣：“十五的月亮，照在家鄉(xiāng)，照在邊關/寧靜的夜晚，你也思念，我也思念/你巡邏在祖國的邊防線，我在家鄉(xiāng)耕耘著農田……”
那個年代，部隊的士兵不允許談戀愛，堂兄當兵第二年，書信已無法承載他們濃濃的思念，那位女孩子就偷偷來到他當兵的營地附近，兩人偷吃了禁果。部隊不知，鄉(xiāng)親們也不曉。
1979年，對越自衛(wèi)反擊戰(zhàn)爆發(fā)。堂兄主動請纓，參加尖刀連，沖在最前面。戰(zhàn)斗打得非常慘烈，最終，他沒躲過不長眼的槍子，光榮犧牲了。他的骨灰盒送回來那天，還是武裝部那輛手扶拖拉機運回來的，黑布白花掛滿拖拉機，堂兄的女朋友背著孩子跪在拖拉機面前，哭得昏天黑地。一時間，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又令鄉(xiāng)親們感到驚訝，在全村炸開鍋，生米煮成了熟飯，伯父伯母手足無措。
未婚先孕，很多人不理解，甚至遭人白眼。娘家人感覺蒙羞，把她趕出家門，永遠不能踏入家門。她不管別人怎么說，怎么看，毅然決然帶著孩子來到伯父家。伯父伯母在悲痛中安葬堂兄那天，在堂屋為他們舉辦了一個簡短的認祖歸宗儀式，鄉(xiāng)親們雖然到了現(xiàn)場，但都是木訥的面容。伯父伯母招呼我們一起喊：大嫂！大嫂此時又是淚流滿面，跪在香火前。喊完爸媽以后，撕心裂肺地號啕大哭：“國強，我們有兒子了，你知道嗎？我取名叫：‘再強。’你的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我們，我會好好孝敬爸媽的。”
大嫂帶著孩子住在伯父家，伺候老人哺育孩子成長，勤勤懇懇勞作，料理家務，逐漸獲得同村人的認可。每年的9月19日，嫂子都要把門前的那臺拖拉機掛滿大紅花，要兒子一塊坐上去，開著拖拉機出去轉一圈。拖拉機就是送堂兄去當兵的那臺，大嫂每天都把拖拉機擦拭一遍。至今一直在她家屋子旁邊，平常都不使用。
再強大學畢業(yè)那年，報名當了兵。出發(fā)那天，大嫂堅決不要再強乘坐武裝部的吉普車，堅持要用手扶拖拉機送再強去鎮(zhèn)上，接兵的人了解情況后，深受感動，同意了大嫂的請求。小車在前面開路，再強坐在拖拉機上，拖拉機依然是大紅花簇擁著，大嫂拿著一張?zhí)眯值能娧b黑白照片：“國強，我們的兒子也當兵了，我們一起去送他。”
全村的鄉(xiāng)親們依然匯集在一起，鑼鼓喧天，嗩吶齊鳴，鞭炮陣陣，山村洋溢著節(jié)日的氣氛。大家都來歡送再強光榮入伍。歡送的隊伍來到鄰村的路段時，路邊早已擺滿煙花鞭炮。人群前面，有兩位老人家佝僂著背，拄著拐杖被人攙扶著。大嫂看見了他們：“爸、媽！”大嫂的淚水瞬間奪眶而出。“臘梅，爸媽不怪你了。全村的鄉(xiāng)親們也不議論你了，有空回來看看，鄉(xiāng)親們還要來喝你兒子的喜酒呢。”
寒冷的冬季，花都凋謝，唯有梅花獨自綻放得格外香。
作者簡介：婁義華，中國散文學會會員，中國大眾文化學會會員，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，湖南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，湖南省體育記者協(xié)會理事，湖南省攝影家協(xié)會會員，廣州市青年作家協(xié)會專業(yè)作家，長沙市作家協(xié)會會員。
著有《看法》《玩味》《國學經典選粹》《張國榮飛往天堂》《特別關注》《穿越火線》等著作。榮獲：浩然文學獎、孔子文學獎，全國好新聞獎等獎項。被授予“全國學雷鋒先進個人”“湖南省先進工作者”榮譽稱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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